真实的县城在充满着真真假假的酒桌上,在从凌晨就开始的热闹早市里,在从泥缝里找知了的公园深处,唯独不在“县城文学风格”的社交媒体想象中。
《云落》之处
7月初的这天中午,天津闷热无风。我们开车接上在单位忙碌了一上午的张楚,一起回他的老家。因为上午有重要工作,张楚穿得很板正,黑色的polo衫、黑色的皮鞋,戴着黑框眼镜,可这严肃的正式感好像又不那么像他。张楚一路小跑过来,用塑料袋提着几瓶运动饮料递给我:“天太热,路上喝。”
张楚是“70后”作家,在他的笔下,几乎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县城。在写了50多个中短篇小说之后,2018年,他开始动笔写第一部长篇小说《云落》,云落便是故事发生的县城,原型是他的老家——河北省唐山市滦南县。张楚在这里生活了将近40年,熟悉这里的一切,喧哗的、落寞的、光鲜的、肮脏的、迷茫的、温情的,他把听到看到的人与事捏碎了,付诸以文学的形式。
作家张楚在老家唐山滦南县,他的小说基本上写的都是家乡县城的故事(于楚众 摄)
然而大部分《云落》并不是在滦南写的。2019年,张楚调入天津作协工作,随他一起前往大城市的,还有家人和动笔不久的这部小说。在接下来的5年多时间,张楚完成了这部作品。这种写作的感觉很微妙,以往写县城,张楚都是身处其中,而这一次是跳出来写的,却又离得不远,与县城保持着一段旁观的“暧昧”距离。
从天津开车去滦南,大约两个小时。现在张楚回滦南的频率差不多是每个月一次,他不会开车,若独自回老家,得先从天津坐高铁到唐山市,再拼车回滦南。更早之前,要在唐山换大巴去滦南县,路上七八十分钟。可现在坐大巴的人很少了,要么是有私家车直接开回县城,要么在唐山拼车。“大巴好像沦为了旅游专用,不再是地方上通行的公共交通标配了。”一路上,我们闲聊着。
身边掠过典型的华北平原农村,平坦开阔,越是往海边走,北方干燥的空气渐渐也变得湿润起来。车一路向东边的渤海湾开去,张楚的思绪也被牵回熟悉的时空环境中。看到路边的麦田,张楚说若是早来半个月,还能一块下地去割麦子,“我们小时候可不是割麦子,那都是拔麦子,连着根全都拔起来”。张楚的爷爷奶奶生活在农村,到了收割时节,父亲就会带着张楚和弟弟回去帮着干农活,“那可是最干热的时候,我拔着拔着就流鼻血了,还是干活儿少”。
滦南县的书店为读者设置了阅读休息区(于楚众 摄)
滦南隶属唐山市,位于河北省东北部,唐山市东南部,南濒渤海,有五六十万人口。比邻的曹妃甸区是唐山重要的工业区和港口地,乐亭是李大钊故乡,迁西以板栗而闻名。在唐山的区县里,滦南不是个耀眼的存在。“从经济上看,滦南县在唐山市几乎垫底,不过以钢铁产业为支柱的唐山是河北省经济最发达的城市,如果把滦南县放在整个河北省,经济也不算差,排得上中游。”张楚向我们介绍着这座县城。县委、政府所在地叫倴城,元代有个叫那颜倴盏的将军驻扎在这里囤积粮草,那时候运河流经此处,经天津再到北京,也就有了倴城一地。“‘倴’这个字只用于‘倴城’这个地名,专字专用。”再说起来,滦南有三样最拿得出手的民间艺术——评剧、皮影戏、乐亭大鼓。县城中心的广场上立了一个三枝花的雕塑,象征着这三种民间艺术。
滦南的简介似乎几句话就够了,可这都是面上的,内里的生活小说也写不尽。张楚说,写县城的故事,他有种天然的自信。这一路上,他跟我们讲了很多现实与小说中呼应的桥段。他的县城故事是一场时代与地域的共谋,特定发生的空间是县城——小地方、普通百姓、熟人社会、秩序错综,又几乎是特定时代——他成长和生活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1世纪初,当国家层面的经济改革和政策波动传导到县级地区时,最普通的人的命运随之被牵动。
虚构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我在小红书上随手搜了下“县城文学”,给张楚看,问他知不知道近来这种网络上流行的摄影风格——模仿90年代穿着朴素的衣服,眼神中透着青春迷茫,背景里是破旧的厂房、铁道、烟囱、自行车,再附上一层怀旧滤镜。张楚不常刷社交媒体,“县城文学风格”是他的盲区,可真实的县城和县城文学却又是他最熟悉的,“像这样的照片,我以前拍过好多。那些即将拆毁的平房,荒芜、脏乱,锈迹斑驳的铁窗外,玻璃破碎一地,要不了多久就长满杂草,野猫乱跑,这样的照片我手机里也存了不少,留个纪念”。
《春色寄情人》剧照
对于真正生活在县城的人而言,那些手机里留存的照片不是空洞的造型,而是厚重的记忆。
“以文学的方式来展现县城内部的纹理,跟网上这些照片或文案太不一样了。”张楚说。如果说他的小说是最真实县城的第一层虚构,每个人、每件事被砸碎了又重新组装,成为文学中的县城;到了社交媒体上,则是第二层虚构,将真实的纹理剔除干净,保留下怀旧的皮囊。
不过现在的滦南已经看不到太多他拍过的这种场景。2010年之后,房地产高歌猛进,县城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翻新建设,商品化小区取代了老旧房屋,新的公园与城市里的公园无异,商业街沿河而建,整个县城的面貌在升级之后已经很难再用“小县城”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即便是在此之前,与北方的大多数县城相比,滦南也是“新”的,1978年的唐山大地震后,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唐山市和周郊村县都经历过一次重生,“怀旧”对于当地人来说是一块带有集体性记忆的伤疤。
张楚的父亲早年是通信兵,全家人就跟着他走南闯北,直到1983年,一家人从大同回到家乡滦南定居,父母进了税务局工作。后来读大学,张楚“子承父业”地选了会计专业,去大连读书,毕业后又回到滦南,进入税务系统工作,真正延续了父业。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一路的平顺令人羡慕。
《大江大河》剧照
就这样,张楚一直在县城的税务局工作,他家也是“税务之家”,亲戚里多半也是税务系统上的。张楚的爱人也是做税务的,他说在县城结婚讲究门当户对,这是一种默认的共识,通常年轻人上个两三年班,就会顺其自然找个女朋友,双方家庭条件差不多,要么是体制内,要么是有生意,谈个半年一年,对了就结婚了,“像我28岁要小孩算是晚的,我同学基本上都是二十一二岁结婚,现在不少都当爷爷了”。
虽然一直做税务工作,可他最大的爱好是写作。从上高中读书那会儿就开始写些碎片,上了大学开始投稿。2001年,他在《山花》杂志上发表第一篇自己的小说。上高中时的一天,喜欢摇滚的弟弟跟他说,有一个唱摇滚的也叫张楚。那个时候,张楚还不叫张楚,叫他的本名“张小伟”,只有在写作的时候会用笔名“张楚”。
他的生活在两个名字中切换——做财务的“张小伟”和写作的“张楚”,白天上班,晚上或是写作,或者跟朋友喝酒聊天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