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教授
让娃娃读点古典诗词,是许多年轻父母的共同选择。我曾多次在高铁上听到清脆童声的诵读,内容不是唐诗就是宋词。我也曾接受一些年轻父母的咨询,他们想与我交流关于娃娃读诗的看法。那么,为什么要让娃娃读诗,而且是读千年以前的古人所写的唐诗宋词呢?有人说娃娃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全用来游戏未免可惜,不如让他们提前学点知识。而且娃娃的记性好,不乘此时多读多背,长大后再读为时太晚。这个说法有点道理。运用童子功记诵的知识是终身不忘的,如果幼时背诵几百首唐诗宋词,等于在心中储存一本诗选,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可随手调拨出来默诵、回味,那是多么方便!但此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主要是以下两点。
首先,娃娃读古诗最显而易见的好处是提升语言能力。语言文字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手段,娃娃先是牙牙学语,然后进入学校连学十多年的语文课,都是为了掌握这种本领。让娃娃读点古典诗词,就是学习语言文字的最佳手段之一。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金圣叹说:“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流传千年的诗词精品就是说得格外精彩的话语,娃娃从小读点古诗,进而熟读成诵,就能学到最高级的说话技能。比如春天是最可爱的季节,我们如何指点娃娃用语言来描写春天呢?如果你在初春带着娃娃走进公园,娃娃眼尖,他会敏锐地发现远处的小草一片青青,近处反倒看不见。此时不妨与他们一起品味韩愈的诗句:“草色遥看近却无。”如果你们看到柳条缀满嫩叶,就可读读贺知章的咏柳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如果是暮春的清晨,夜雨初歇,娃娃从一片鸟鸣声中醒来,则可读读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假如娃娃进而问起园子里的海棠花怎样了,则李清照的词句是最好的回答:“应是绿肥红瘦!”还有什么语言比这些名篇名句更加生动、优美、准确呢?更何况古典诗词在语言形式上最大程度地体现着汉语汉字的美学功能,比如文字上的对仗,音韵上的平仄,如果娃娃自幼熟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或者“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那就从小在语感上掌握了对仗、平仄的奥秘,长大成人后简直可以不学而能。
其次,娃娃读古诗容易为人忽视的好处是道德修养方面的培养和熏陶。儒家一向倡导“诗教”,也即诗歌的教化功能。五四以来,人们对这种教化功能进行猛烈的批判,似乎一谈教化便会扼杀自由、泯灭个性,其实这是对儒家精神的误解和歪曲。孔子教育弟子,以德行为先。但是他以“六经”为主要教材,“六经”中的《诗》与《乐》都属于文艺的范畴。孔子为何如此重视道德范畴之外的诗歌与音乐?一言以蔽之,都是为了培养弟子的品德修养。在孔子看来,诗歌与音乐的主要功能不是娱乐,而是教化,它们是修养道德、陶冶性情的利器。现在大家都强调要让中华传统文化进入中小学校园,不少学校组织学生参观博物馆,或增加制作陶瓷、辨认中药材等课外活动,这些固然重要,但从教书育人的角度来看,加强“诗教”可能是更加切实可行的重要手段。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中华诗教传统中的经典作品无不身兼优美的文学作品与深刻的人生指南的双重身份。它们深刻地影响着中华民族的道德理想与审美旨趣,在陶冶情操、培育人格等方面有着不可或缺的巨大作用。诸如热爱祖国、热爱自然、重视亲情与友情、提倡奉献精神、摒弃自私自利,崇尚高雅文明、拒绝庸俗卑鄙,诸多的价值取向,都在古典诗词中得到充分、生动的体现。娃娃年幼,逻辑的论证或理论的推导一时还难以进入他们的心灵。但是阅读古诗,让娃娃感知鲜活的生活情景与优美的审美意境,其过程犹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夜好雨,种种启迪,种种熏陶,都会不知不觉地沁入心肺。这就是“诗教”的神奇之处!
或许有人会问:古典诗词的内容都是积极健康的吗?都适合娃娃阅读吗?当然不一定。但是娃娃能读到的古诗都是选进历代选本的经典名篇,他们不可能接触到古诗中的糟粕。《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选本,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所谓“无邪”,意近今人所说的积极健康。后代著名选家无不遵循“思无邪”的原则,经过他们的反复删选,早已把那些不够纯正或虚情假意的作品淘汰无遗,大家可以放心阅读。虽说当今中小学的语文课本中也有230多首古典诗词,但一来总数嫌少、遗珠甚多;二来课堂上的学习往往受到考试、升学等“诗外功夫”的干扰而缺乏涵泳体会,我们还是需要让娃娃加强课外阅读。还有,最好让娃娃在学龄前就开始阅读,家长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启蒙教师。试想,如果娃娃自幼熟读孟郊的《游子吟》,他怎会对含辛茹苦地养育着他的父母毫无感恩之心?娃娃读了宋人孔平仲的《代小子广孙寄翁翁》,他怎会毫不思念尚在农村老家的年迈的爷爷奶奶?娃娃读了杜甫的《天末怀李白》及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他怎会不关心家中发生事故的幼儿园小朋友?娃娃读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怎会对附近街道上的清洁工或菜场里的小摊贩毫无同情之心?娃娃读了李绅的《悯农》,他怎会随意浪费餐桌上的饭菜?娃娃读了骆宾王的《咏鹅》及杜甫的《舟前小鹅儿》,他怎会不对弱小的生命心生爱怜?娃娃读了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及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他怎会不热爱美丽的大自然?娃娃读了汉代无名氏的《长歌行》或唐诗《金缕衣》,他怎会不珍惜转瞬即逝的宝贵时间?娃娃读了黄庭坚的《郭明甫作西斋于颍尾请予赋诗》及杜耒的《寒夜》,他怎会不明白书斋生活远胜于灯红酒绿?……更何况读诗的最终目的就是读人,阅读古典诗词的最高境界,就是透过文字来走近诗人。等到娃娃读的作品逐渐增多,他就会认识那些人品一流的大诗人。清人沈德潜说得好:“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优秀的诗词选本向读者推荐的正是那些具有第一等襟抱的诗人,他们的作品都是第一等真诗。先秦的屈原,晋代的陶渊明,唐代的李白、杜甫,宋代的苏轼、辛弃疾,他们都是人品一流的伟大诗人,他们都在作品中敞开心扉与后代读者赤诚相对,读者可以通过读诗来感知诗人的心跳和脉搏。让娃娃从小与这些人物结为推心置腹的好友,难道不是父母们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
苏东坡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此话从正面肯定娃娃读诗的益处。如果娃娃自幼阅读古诗,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几分书卷气,他的待人接物都合宜得体,自然气象高华,不同凡俗。黄山谷说“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这话可从反面倒推出娃娃读诗的必要性。童年是人格养成的关键阶段,一个人的道德取向,行为习惯,以及审美眼光,价值判断,大多在童年奠定根基。山谷指斥的“俗”,包括价值观的鄙俗,审美观的俚俗,以及行为举止的粗俗,人格境界的庸俗。无可讳言,整个社会环境是很难脱俗的。一旦娃娃沾染了不少俗气,长大后也就“不可医”了。怎样才能保护娃娃,不让他们沾染俗气呢?阅读优美高尚的古典诗词肯定是其中最易操作、最能见效的一招。既然如此,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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